笔记哲学
引言
技术具有两个“核心”或“向度”,称为工具性和生产力(instrumentality and productivity)。工具性涵盖了人类通过工具干涉世界,以有目的和巧妙的方式,使用物体来控制生活和外在环境的全部努力;生产力则涵盖了人类为了创生以可控和机巧的方式完成任务的新事物的全部努力。[1]
一般来说,做笔记同样可以笼统的分为两个阶段。一个是笔记的制作,另一个是笔记的使用。前者是一个带创造性的,生产力的过程,后者是带目的性的,工具性的过程。显然,笔记软件被工具性向度所吸引,而笔记方法则主要被生产力向度所吸引。我们不妨可以将笔记活动视为一门技术,对制造活动和实际后果作出评价,从理论和实践的角度理解和探讨笔记活动这门技术。
对笔记的批判
技术哲学最早是深受批判的,在古人看来,制造,哪怕是艺术形式的制造,往往都是有害于德行的。它关注的是物质需求,而不是人的精神,德行。技术让人堕落,唯一能为技术辩护的只有贫穷和战争。亚里士多德就把“制造”(making,poiesis )和“行动、从事”(doing,praxis )区分开来,认为人类不适合从事物质生产和感官快乐的事,而更应该从事哲学。
由于把一般技术当成了自觉研究和系统发展的对象,现代人不知不觉间便削弱了自己的力量。虽然制造本身并不是目的,但许多人除制造活动之外别无目标。敖德嘉一针见血地指出:“成为工程师(而且也只有成为工程师),就意味着潜在地成为一切而实际上又什么都不是……这就是我们这个技术鼎盛的时代也是整个人类历史上最空虚的时代的原因。”——《技术哲学经典读本》
这种说法在如今“科教兴国”,“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今天可能让许多人十分难以理解,为什么直到文艺复兴技术才渐渐摘去危险的,有害的帽子。如果将这种说法带到笔记活动的场景下,许多人可能依然视技术为多余的。比如经典表情包:
这张图可能是在讽刺技术作为工具对人本身能力的侵害,使得人思考的时间过少,反而折腾工具的时间过多。如今不仅成为了学习苦手,还成为了软件苦手…
Jansen 及其研究团队 [2] 指出记笔记并不总是有益的,这取决于授课方式、记笔记的方式以及个体认知能力等差异。尽管是小规模测试 (n=180),但从这篇文章的描述依然能看出笔记活动产生的收益是比较复杂的。比较重要的影响因素就是个体认知能力的差异,这一点不仅突出了因材施教的重要性,同时也意味着寻求一种通用的、有良好效益的记笔记方式是不现实的。
在网上也不乏相关争论:
- 做笔记与不做笔记之争
- 电子笔记与纸质笔记之争
- 纯文本笔记与富文本笔记之争
- “专业”笔记与 All in one 笔记之争
- …
从技术这个概念诞生之初,技术就不断被批判,以前有,现在有,以后还会有。过分依赖软件做笔记使得思维迟滞;电子笔记使得书法渐渐没落,提笔忘字时有发生;笔记这门技术,是否真的有通用意义和价值?
对笔记的狂热
在 2023 年 10 月,Obsidian 转发了一篇文章 Obsidian的狂热 The cult of Obsidian。但这显然不是第一次有这种说法了,2013 年 2 月,彭博社发表了一篇题为 As Evernote’s Cult Grows, the Business Market Beckons - Bloomberg 的文章。2021 年,Notion 的用户量就超 2000 万,2021 年 10 月份完成了新一轮 2.5 亿美元 C 轮融资,由蔻图资本及红杉资本领投,Base10 Partners 等机构跟投,投后估值 103 亿美元,成为笔记界的独角兽公司。2023 年,AFFiNE 宣布已完成千万美元 Pre-A 轮融资。是什么导致人们如此热衷将时间和精力投入到笔记应用中?近年来关于第二大脑,数字花园,个人知识管理,数字化转型,人工智能赋能等概念层出不穷,笔记就是其中的漩涡中心。个人知识库,企业知识库,行业知识库,甚至人类知识库的概念尤为火热。部分人甚至希冀类似 GPT 这样的大模型,凭借远高于人类对信息的吞吐速度使得自动笔记成为现实。
布林克曼(Donald Brinkmann)认为(Mensch und Technik, 1945),技术是一种现世的宗教狂热。人试图以一种普罗米修斯或浮士德的方式在技术中寻求拯救。在布伦纳看来,“几乎可以说,现代技术恰恰表现了现代人的贪婪……他内心的骚动,以及注定要去追求上帝的永恒、却又拒绝这种命运的人的不安”
不仅笔记软件如此,笔记方法论也是如此。卢曼卡片笔记法被不少人热衷,从搜集卢曼卡片笔记真迹,到完整仿照做卡片盒,卡片柜,严格按照卢曼编码书写笔记,再到如今有很多专门研究卢曼卡片盒笔记法的网站 Niklas Luhmann-Archiv,论坛,分享和实践。康奈尔笔记法,费曼学习法,PARA,Daliy Notes… 有趣的是,十个人采用的笔记方法很有可能有三十种,其中十种是自创的。更有趣的是,即使每个人都知道每种方法的优缺点,但都笃信自己的方法是更优越的。
如果笔记这门技术不存在通用意义,那么无数人对特定类型的笔记软件,对特定的笔记方法论的追求是否只是泡影?
如何看待笔记
笔记作为客体
各种技术客体的这些概念差异,需要有某种本体论来说明其各自具有的实在性。这里取客体的常识观点——等同于特殊的人造物,如机器,电子设备,工具等。机械技术延伸了人的身体,电子媒介延伸了人的神经系统,以此类推,笔记延伸了人的大脑。持此类看法的人将笔记为一种客观的工具实体,其基本特征是对效益的理性追求。他们并不重视制造笔记的过程,而是更强调笔记能带来什么实用特性。通常来说,使用冰箱并不要求会造冰箱,只用知道如何使用冰箱制冷即可。
据此,可以解释以下观点:
- 笔记无用论:如今的搜索技术足以应付所有需求,互联网,书籍,大模型无一不是比个人笔记更好的工具。由于记笔记的复杂性并不能带来明显的效益,非专业人员是无需探究笔记内核的,直接用就行。论笔记体量,维基百科碾压个人笔记,论笔记交互,如今的大模型碾压个人笔记;个人笔记的记录实在是显得鸡肋。在许多人眼里,记笔记可能是一个理论问题,只要习得一个“公式”便可解决某类问题。用笔记是一个实践问题,不仅可以用自己的笔记,还可以用别人的笔记。书籍,杂志,互联网,论文,数据库,这些都是可用的笔记。
- 笔记极简论:相较与笔记无用论,此种观点认为个人本身的需求得不到覆盖。很多个人的信息,随想和记录是通过更好的工具搜不到的。承认笔记在专业领域内的无用,并认为记复杂笔记是不值当的“抄书匠”。因此使用极简的工具记录个人想法,仅此而已。
- 笔记工具论:更重视笔记软件带来的效益提升,会尝试一款笔记软件的上限,沿用笔记开发者所设计的理念。此时笔记本身带来的效益提升绝大部分取决于笔记软件带来的功能。当有更好的工具,会积极拥抱该工具。
笔记作为过程
笔记可以说是被制造和使用的客体,也可说是制造和使用的过程。在工程师看来,技术的根本在于发明和设计,即原创意义上的制造,而社会科学家则认为生产和利用,即技术的社会应用才是最重要的。
根据亚里士多德提出的一种可能的区分,将技能分为“培育“(cultivation) 和”构造“(construction) 两种,培育性技能是制造或使用,有助于自然产出技能自身就能出产的东西,类似于教学,耕作。而构造性技能则迫使自然出产它自己所不能产出的东西,比如建筑,电子设备。培育性技能与设计无关,它关心的是按照自然的法则制造和使用东西。而构造性技能与设计高度相关,现代工程总是会包含一些工程科学,结合实际的社会经济需要,设计规范,统合其他因素以效率为准绳的人为技术设计。
此外,技术的另一种可能的区分是根据功利目的与审美目的的不同而进行划分。功利目的往往服从于整体效益的算计,“唯利是图”;审美目的往往加入人性的要素,将艺术,设计等视为人心灵的延伸。
上学的第一天就在为高考做准备,谈恋爱的第一天就在为结婚做准备,工作的第一天就在为买房做准备。如果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结论就是 “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白白在一个人身上浪费青春”,“工作了这么多年有什么用”。 ——功利主义导向的思考方式往往使我们忘却了生命的本质是一场历程。
据此,可以解释以下观点:
- 数字花园:目前的互联网和维基百科就是这样构建的,由一些普通的规则,不加过分限制,自发形成。类似于想法播种,浇水,施肥,直至自然而然形成知识的过程。数字花园的简史和精神 阐述了数字花园的一些基本思想,将笔记视为一个过程,慢慢培育,其间产生的任何副产品都是笔记的一部分。摈弃成型工具的信息架构和空间布局,完全采用自由的拓扑结构,允许不完美,允许半成品,允许一个想法和观点长成未来的成就。自己培育的同时,写作技巧,观点重构,与人协作等都将是培育数字花园所产生的收获。
- 知识管理系统:试图以科学的方式建立有严格组织的知识系统。从计算机科学,认知心理学,组织情报学,生物学,人类学,工程学等学科当中汲取经验,将先前没有把握的、不自觉的、自发的东西带入了清晰的、理性的、概念合理的王国。检索,分类,命名,评估,综合都有比较明确的体系,其内容也不再是纯粹的常规写作,变成可锤炼包含写作,沟通,创意,管理,组织,研究等各个领域的一种活动。该观点的实践除了在个人能力上要求非常高之外,也饱受批判。由于自然语言的不完备,以演绎法的方式建立体系结构也是不切实际的。
- 构建系统:构建本身也是人类的一大乐趣,造轮子,数字图书馆,任务规划系统,TTRPG,人物关系图谱,主题,WIKI 等,这些本身就是带有审美和情趣的东西。除此之外,可视化信息,视觉化笔记,多媒体笔记等,其本身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程度的学习促进作用。该观点的实践同样饱受批判,“不务正业”,形式大于内容,重复造轮子,从用冰箱到造冰箱,有一个锤子看啥都是钉子等… 下图来自 ProudBenzene 构建的一个 RPG 游戏库
笔记作为知识
知识这个概念不存在统一,但一般认为可以笼统的分为命题知识 (propositional knowledge) 和能力知识 (ability knowledge)。你可能在某些地方见过“显性知识”,“隐性知识”,“对象知识”,“分析性知识”,“陈述性知识”等等,但这里不纠结认识论上的概念,也不对真理,信念,知识等区分,而是做以下阐述:
- 类似“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知识称为能力知识。就像我知道怎么骑自行车,但是我不确定如何阐述怎样骑。如果一个新手我告诉他:“握紧龙头,两脚一蹬,你就能学会骑自行车了”,可能对方一头雾水。实际上,你确实会骑自行车,但是你无法表达出来,让对方像学习“中国的首都是北京”那样立刻学会。
- 除了能力知识之外的知识称为命题知识。命题知识并不简单,相反,能力知识反而更普遍。比如蚂蚁知道如何在地形中导航,蜜蜂会画“8 字圈”,大象会用鼻子喝水。这些动物显然不像人类那样拥有命题知识。
据此,可以解释以下观点:
- 记录:可以是随笔,日志,收藏等比较自由的东西
- 文档:谷歌的软件开发文档中指出文档具有以下特性
- 有需要遵循的内部策略或规则
- 被置于源代码控制之下
- 有明确的所有权,负责维护文档
- 对修改进行审查(并与它所记录的代码一起改变)。
- 追踪问题,就像追踪代码中的 bug 一样
- 定期评估(在某种程度上测试)。
- 如有可能,对准确度、新鲜度(freshness)等方面进行衡量
把技术看成一种知识,不仅使认识论分析成为必要,而且还把技术由人的延伸变成了人性的固有成分。这就使得心理学、管理学、人种学和人类学对人类思维的范围和结构进行的考察,与技术哲学挂起钩来。比如文档可以根据受众人群经验进行划分初级工程师入门文档、中级工程师设计文档,高级工程师架构文档;根据角色划分客户使用文档,供应商使用文档,内部使用文档;
而文档有三个制衡条件:完整性、准确性和清晰性。这三个条件是矛盾的,是互相制衡的。
你很少在同一文档中得到这三点;例如,当你试图使文档更加 “完整” 时,清晰度可能开始受到影响。如果你试图记录一个 API 的每一个可能的用例,你最终可能会得到一个难以理解的混乱。对于编程语言来说,在所有情况下完全准确(以及记录所有可能的副作用)也会影响清晰度。对于其他文档,试图弄清楚一个复杂的主题可能会微妙地影响文档的准确性;你可能会决定忽略概念文档中一些罕见的副作用,例如,因为本文档的目的是让某人熟悉 API 的使用,而不是提供所有预期行为的教条式概述。
此时文档的撰写,倾向于工程上的实践方向。
笔记作为意志
海德格尔认为,问题既有简单的一面,也有复杂的一面。事实上,技术并不只是某种特殊类型的人造物、过程或科学理论,而是面对现代世界的整个意志态度。它之所以简单,是因为现代技术是一种实践的意识,因而不必为了解释它而了解关于技术客体及其过程的细节的工程知识,或与之建立密切的关系。只要生活在技术环境中,单凭日常经验和日常思想的语言就足够了。
在哲学史上几乎没有关于意志概念的公认说法 (好像上面提到的概念都没有公认说法)。在心理学中,意志(Volition 或 will)是个人决定并致力于特定行动方针的认知过程。有点抽象,但海德格尔对人的存在论分析是 20 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哲学之一,他对意志的描述更为抽象和技术化。我们这理解通过几个词来浅显理解:操持 (Fürsorge),在乎,情绪和理解,操心意愿,态度。
我们对待笔记的态度,就是我们对待世界的态度。每个人都是很复杂的综合体,没有完全一样的人做着完全一样的行为。保守或激进,乐观或悲观,开放或封闭,传统或先进…问题既有简单的一面,也有复杂的一面。简单点就是千金难买爷如意,复杂点就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们不必去追求不符合我们自身意志的事情,意志会自然而然的推动我们发展。
如何选择
在海德格尔的著作中有解释。其一,技术活动的后果非常难以预测;其二,如果不对世界是可供人类操纵的力场这一科学技术概念作形而上的批判,赋予除人以外的其他事物以权利就只可能是天方夜谭。
记笔记的方法论也好,使用也罢,和生活中处处的选择一样,没有唯一的答案。每一种恰当的选择也应当值得被尊重,理解和讨论。如何恰当的讨论,这又是下一个复杂的话题了。
本文试图从技术哲学的角度分析笔记哲学,正如哲学本身,最终还是生活。
Franssen, Maarten, Gert-Jan Lokhorst, and Ibo van de Poel,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Spring 2023 Edition), Edward N. Zalta & Uri Nodelman (eds.), URL =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spr2023/entries/technology/. ↩︎
Jansen, R. S., Lakens, D., & IJsselsteijn, W. A. (2017). An integrative review of the cognitive costs and benefits of note-taking. Educational Research Review, 22, 223–233. https://doi.org/10.1016/j.edurev.2017.10.001 ↩︎